作者：张方 来源：《山西档案》2013.03
摘要：永乐宫重阳殿王重阳仙传壁画中有十幅度化丹阳的地狱经变图，其中的故事情节未见于全真诸史传，是画工根据史传中一句关于“地狱”的记载创作出来的，画工在创作这十幅地狱经变故事时受到了元代神仙道化剧中丹阳故事的影响。
关键词：永乐宫；地狱经变图；神仙道化剧
中图分类号：K88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9652（2013）03—0020—03
永乐宫，又名纯阳万寿宫，位于山西省芮城县永乐镇，是元代全真教为纪念祖师吕洞宾而建，为全真教三大祖庭之一。在永乐宫重阳殿中绘有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的仙传壁画，壁画的故事情节大都来源于全真教的传记史料。但唯有十幅度化马丹阳的地狱经变图，所绘情节未见于全真诸史传记载。这些故事情节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本文拟对此进行分析。
一
重阳殿内的王重阳仙传壁画，主要记述了王重阳生平传教及度化弟子的神异事迹。在这些壁画中，位于北壁东段的十幅度化丹阳的壁画，自成一体，风格迥异。这十幅壁画被单独绘在一面墙上，画面均表现为令人恐怖的地狱场景。其中一幅壁画左侧残缺，缺少榜题，其余九幅壁画的榜题分别为《看彩霞》、《擎芝草》、《游汴梁》、《扶醉人》、《夜谈秘旨》、《拨云头》、《洒净水》、《起慈悲》、《念神咒》，具体内容可参《永乐宫志》。[1]
检阅全真文献有关王重阳度化马丹阳的记载，与“地狱”相关的记载仅有一则。据《重阳教化集》序载：“（重阳）真人遂以方便，诱夫妇入道。尚恐未从，乃出神入梦，以天堂地狱警之，俾渐悟焉”[2](p359)；《金莲正宗记》亦载：“（重阳祖师）乃出神入梦，种种变现，惧之以地狱，诱之以天堂”[3](p52) ；而《分梨十化集》序中则提到了重阳祖师“乃重重入梦，以天堂地狱十犯大戒罪警动之”[2](p383) 。“地狱十犯大戒罪”正与重阳殿中记述戒罪的十幅地狱经变图相合，可见王重阳仙传壁画中的地狱经变图应该渊源于此。但史传的记载仅为一句话，在此却被绘制成了十幅地狱图。画工在壁画榜题中不但言明了这些戒罪究竟是什么，而且还创造了马丹阳夫妇因犯戒被摄魂地狱，重阳祖师现身云头搭救等情节。
在我国古代，画工在进行寺观壁画创作时，常根据所绘经典进行发挥创作。敦煌壁画中就有把佛经中的几个字创作为数幅经变图的情况。因此，重阳殿的画工将“以天堂地狱十犯大戒罪警动之”这句记载演绎为十幅度化丹阳的地狱经变图时，也进行了发挥创作。而他们创作灵感则很有可能来自于之前读过、听过或者从舞台上看过的全真祖师故事。
二
重阳殿壁画没有关于制作时间的题记，因此无法判断其准确的绘制时间。但重阳殿为永乐宫最后完工的大殿，宿白先生从壁画风格笔意判断，认为其绘制时间应该晚于纯阳殿的壁画，此后学者也多采此说。[4]永乐宫纯阳殿壁画是至正十八年（1358）绘制完毕的，那么，重阳殿壁画将晚于至正十八年，此时据元代灭亡不足十年。也就是说，重阳殿壁画的画工生活于元代末期。此时，戏曲艺术十分流行，特别是反映全真祖师故事的神仙道化剧更是风靡一时，为民间百姓所熟知。据景安宁的研究，当时永乐宫内就经常演出神仙道化剧。他指出“永乐宫无极门在建造的过程中进行了独一无二的设计。其踏道不是按照传统自台基后边向外铺设，而是向内缩进台基里，其两边的台基地面有15公分的凹槽。如果铺设上木板，宫门就变成了一座临时戏台，可以随时进行戏剧演出”。他又提到“从纯阳殿北殿中部的壁画可以看出，当时永乐宫戏剧演出的题材主要是神仙道化剧”[5](p312)。另外，考古人员还在永乐宫的建造者元代道士潘德冲石椁上发现了刻有戏曲演出的线图，[6](p29)可见戏曲演出在永乐宫的繁盛程度。由此我们想到，永乐宫的画工们耳濡目染，在创作道教壁画时很有可能会吸收这些神仙道化剧中的故事情节。
根据《录鬼簿》等书的记载，元代以马钰为度世主角的神仙道化剧主要有马致远所写的《王祖师三度马丹阳》与《马丹阳三度任风子》两部戏。马致远，号东篱，大都人，是元曲四大家之一，约生于1250年，卒于1321至1324年间。在《任风子》剧中，马丹阳的封号为“白云洞主丹阳抱一无为普化真人”，此号乃至大三年（1310）元武宗所封。因此推知，此剧创作时间为1310年至1324年之间。重阳殿壁画绘制之时，该剧应该已在坊间流传数十年了。
从名称来看，《王祖师三度马丹阳》与重阳殿壁画的关系更为密切，可惜此剧已佚。但其与《任风子》在情节上为先后关系，我们可以从《任风子》剧中找到一些线索。在《任风子》开篇中，马钰自述了其身世与之前经历，应该就是前剧中的情节。其中他说道：“初蒙祖师点化，不得正道，把我魂魄摄归阴府，受鞭笞之苦，忽见祖师来救，化作天尊，令贫道似梦非梦，方觉死生之可惧也。”[7](p1670)这是全真史传中没有的情节，却与重阳殿地狱经变图中的故事情节十分类似。如《擎芝草》中“则摄魂地狱。祖师乃见神云中，手擎芝草而救护之”；《起慈悲》中“乃摄魂入铁轮狱。祖师见神云间，俯观痛□□□慈悲，令知非补过”等。因此，地狱经变图中的这一情节应该是来源于马致远的神仙道话剧。
此外，在《任风子》剧中，马丹阳还为将要出家做道士的任屠定下了十条戒律：“一戒酒色财气，二戒人我是非，三戒因缘好恶，四戒忧愁思虑，五戒口慈心毒，六戒吞腥啖肉，七戒常怀不足，八戒徇己害人，九戒马劣猿颠，十戒怕死贪生。此十戒是万罪之缘，万恶之种。”[7](p1672)这十条戒律体现了马致远对全真道思想主旨的理解。而将这十条戒律与重阳殿十幅地狱经变图中描绘的戒罪相比，我们能够发现很多相同之处。如《擎芝草》榜题中有“其馀酒色财气，犹有未尽”，《扶醉人》中有“丹阳夫妇，酒心未消”，都是在说戒酒色财气；《看彩霞》中“每于境中争竞人我，谈说是非”是在讲戒人我是非；《拨云头》中“每恣□腹，□□腥腐，害及性命，心失仁慈”是在讲戒吞腥啖肉；《洒净水》中“利己损他、结怨构祸之行”是在讲戒徇己害人；《起慈悲》中“富甲东牟，名称半州，犹怀不足，每起贪婪”是在讲戒常怀不足；《念神咒》中“猿马所乱，肆性之乖劣，纵心之颠狂”是在讲戒马劣猿颠。现存九个壁画榜题中，除了《游汴梁》与《夜谈秘旨》两幅榜题并未言及丹阳夫妇所犯罪过之外，其余榜题所言之戒罪均与《任风子》中所宣扬的十戒相合。这显然不是巧合，画工们在描绘地狱经变图中的各种戒罪时，显然是受到了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思想的影响。
马致远所创作的神仙道化剧有一个主旨思想，就是宣扬戒断酒色财气才能获得身心的自由。如在《开坛阐教黄粱梦》中，吕洞宾说：“当日我征西时，我丈人与我送行，吃了三盅酒，吐了两口血，当日断了酒；次后到阵上，卖了阵，圣人知道，饶我一命，将我送配无影牢城，我因此断了财；来到家中，我浑家瞒着我，有奸夫被我亲自拿住，我就将浑家休了，断了色。今日到此处……我将气也不争了。”当吕洞宾梦醒后，钟离权又点拨他说：“这十八年间，酒色财气，你都见了也”，点明了全剧主旨 。[7](p792)通过戏曲的传播，全真教对酒色财气的戒律很快为民众所熟知。画工在描绘重阳殿地狱经变图时即受此影响。以《扶醉人》来说，据《金莲正宗记》载：“至丁亥年秋，先生与辽阳高巨才游赏於范明叔之遇仙亭，酒酣题诗，其末句云：醉中却有那人扶，皆莫晓其意，中元后一日，重阳真人自终南抵东牟，径入遇仙亭，先生问曰：从何方而来，曰：路远数千，特来扶醉人耳，众皆异其言。”[3](p40) 但是，画工们却将此故事演绎成“丹阳夫妇酒心未消，重阳祖师设地狱警之”，宣扬全真教的戒酒思想。可见，画工对神仙道化剧的熟悉程度超过了真正的全真祖师传记。
道教戏曲的产生与神仙人物故事在社会上的流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六朝时起，神仙传说就被改编成“说唱”形式，“道教变文”即是说唱形式之一。在敦煌遗书中有《老君十六变词》一篇，叙述老君变化的神迹，带有故事情节，已具有了戏曲的部分功能。到了元代，戏曲艺术达到了顶峰，全真教祖师传记故事更是对元杂剧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戏曲家们从全真祖师传记中吸取素材，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如《任风子》即是根据《甘水仙源录》中马丹阳度脱屠户刘清的事迹加工改造而成，剧中有关马丹阳的身世背景也都来源于全真教的文献史料。
神仙道化剧的题材虽然来自道教神仙传记，但剧作家有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创造出很多吸引民众的故事情节。这些故事随着戏曲艺术的传播为大众熟知，从而对道教壁画创作产生影响。画工们在绘制道教壁画时，通常会把壁画与自己看到的道教戏曲联系起来，将自己喜欢的一些故事情节融合到壁画中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画工在壁画中融入戏剧故事情节，也能使观看壁画的香客更容易理解壁画内容。康豹在研究永乐宫壁画时指出“诸如寺观壁画之类的艺术作品必须以一种清晰、引人注目而又能为观者所理解的方式讲述其故事。此外观者还必须能够识别出这类壁画的主题，并将其内容和他们以前读过、听过或者从舞台上看到过的故事联系起来”[8](p184)。重阳殿的地狱经变图便是画工将所看过的神仙道化剧情节融入到壁画创作中而形成的。而这样的情况在永乐宫也不止重阳殿一例，还有纯阳殿中所绘的《纯阳帝君显化图》，它本是基于《纯阳帝君神化妙通记》所画，但是壁画中却有很多《妙通记》没有的故事情节。如第40图中的“摔子情节”，高万桑即指出“这幅画的暴力场面与关于全真大师马丹阳等的元杂剧中的一些场景非常相似”[8](p201)。
参考文献：
[1]张亦农，景昆俊.永乐宫志[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
[2]张继禹，王卡.中华道藏(第26 册)[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3]张继禹，王卡.中华道藏(第47 册)[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4]宿白.永乐宫创建史料编年[J].文物，1962，(5).
[5]景安宁.道教全真派宫观、造像与祖师[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杨明珠.永乐宫潘德冲石椁戏曲线刻图试谈.傅仁杰，行乐贤.河东戏曲文物研究[C].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92.
[7](明)臧懋循.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9.
[8][美]康豹.多面相的神仙——永乐宫的吕洞宾信仰[M].济南：齐鲁书社，2010.
（责任编辑：杨学勇）
作者简介：
张方（1982— ），男，河南遂平人，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