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阳终南遇仙的几个问题 作者:樊光春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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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光春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http://philosophychina.cssn.cn/xzwj/fgcwj/201508/t20150803_2734003.shtml


据全真道历史文献,王重阳于金正隆四、五两年,在终南县甘河镇和醴泉县三次“遇仙”,从此走上抛妻别子、疯癫穴居的修道生涯,并在不长的时间里创立起全真道教团。对他在终南立教的8年间,诸文献有若干基本情节若隐若现,本文对他“终南遇仙”的几个问题提出讨论。


对王重阳“终南遇仙”情节考证分析所依据的历史文献,主要有7个,兹按撰写年代排列如下:


1、   《终南山神仙重阳子王真人全真教祖碑》,简称《全真教祖碑》。金源璹撰于金正大二年(1225年)。见《甘水仙源录》,正统《道藏》洞神部纪传类。


2、《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简称《仙迹记》,刘祖谦撰于金天兴元年(1232年)。此碑石有两个版本,一石在陕西户县重阳宫,至元十三年(1276年)立石,见刘兆鹤、王西平:《重阳宫道教碑石》,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一石在咸阳秦都区双照乡大魏村,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立石,见张鸿杰:《咸阳碑石》,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两碑文字稍有差异,可以互为校正。


3、《金莲正宗记》,秦志安撰于“太岁辛丑”。按秦志安生平,此辛丑当为蒙古太宗十三年(1241年)。见正统《道藏》洞真部纪传类。


4、《七真年谱》,李道谦撰于至元辛未(1271年)。见正统《道藏》洞真部纪传类。


5、《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简称《仙鉴续编》,赵道一撰,原书未题编写年月。从所录人物中最晚为去世于至元丙子的金蓬头分析,当撰于至元六年(1276年)之后不久。见正统《道藏》洞真部纪传类。


6、《类编长安志》,骆天骧撰于元贞二年(1296年)。见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


7、《金莲正宗仙源像传》,简称《仙源像传》,刘天素、谢西蟾撰于元泰定四年(1327年)。见正统《道藏》洞真部纪传类。


各文献有一个大致的共同情节:王重阳于金正隆四、五两年,先后三次遇到两个或三个道士,传授丹道口诀;而后“辞官解印,黜妻屏子,拂衣尘外”,相继有南时村穴居和刘蒋村结庐等经历。


对这一段情节,有几个问题不甚明晰,下面加以考证。


第一,王重阳遇仙时的身份。


对于王重阳是否担任金朝官员,各道教文献含糊其辞。近现代论者中有人以为王重阳曾中金朝武举,甚至中进士[1],因而获得小官吏职位。


《金莲正宗记》:“当废齐阜昌间,献赋春官,忤意而黜。复试武举,遂中甲科。”《全真教祖碑》:“圣朝天眷间, 收复陕西,英豪获用。先生于是捐文场,应武举,易名德威,字世雄,其志足可以知。” 李道谦《七真年谱》同。这几条史料都说王重阳曾中武举,但中哪朝之举却没有明言。麻九畴《邓州重阳观记》也认为:王重阳“当废齐阜昌间,脱落功名,日酣于酒”,也就是说,虽参加了功名考试,却因故“脱落”。陈垣认为:“伪齐之废,重阳年二十六矣,痛祖国之沦亡,悯民族之不振,脱落功名,日酣于酒,宜也。”[2]近些年,一些学者撰文,如郭旃认为王重阳“确曾应废齐科考,并于天会十三年至十五年间中武举甲科。”[3] 舒焚也认为“王喆就应了金朝卵翼下的伪齐的武举。考中武举以后,他成了一个久淹不迁的官员”[4]。


对于王重阳是否参加科举并中武举一事,王西平、陈法永《重阳宫与全真道》一书认为:“天眷年间,金未设武举。而宋绍兴三年,‘复兴元祐十科举士之制’;天眷间,当陕西为宋所辖时,王重阳欲应的是宋的武举。故而金源氏璹所言‘圣朝天眷间,收复陕西,英豪获用,先生于是捐文场应武举’,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5] 梁淑芳在《王重阳诗歌中的义理世界》中,亦沿用此种分析。[6]但王重阳有“欲应”的动机,那么有没有应试的事实呢?三位学者没有说明。按《西北通史》[7],1128年(南宋建炎二年,金天会六年)正月,金军首次攻克长安,二月占领关中和陇东,因受到当地民众自发组织的武装力量的反击,不久即退出这一地区,南宋朝廷派张浚负责秦陇地区的抗金事务。1130年九月,宋军发动“富平战役”,被金军击败,金军再度占领秦陇地区。当年,金立刘豫为“大齐皇帝”,秦陇地区被划归其统辖。1131年(南宋绍兴元年,金天辅九年)以后,抗金名将吴玠、吴璘兄弟率大军驻守川陕,多次取得对金作战胜利,并收复秦、凤、陇三州(即今天水、宝鸡境)。1139年(南宋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六月,因金朝内部派别斗争,废除刘豫伪齐政权,并与南宋签订和约,归还陕西、河南两地。但不到一年(并非王、陈所言一年半),金廷发生政变,背叛与宋盟约。1140年五月,金军再度攻入陕西,领有关中东部,并在凤翔、陇州与宋军激战,六月平定陕西[8]。此后20多年中,宋金在秦陇地区反复争夺,直至1162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金大定二年)南宋下令撤军,秦陇地区除陕南和陇南外,均归金所辖,直至蒙古军南下。这一段历史表明,自1128年金军首度占领长安,到1140年以后金人长期统治长安一带,其间金人先后两次占有,南宋一次收复。在此时段中,能够进行武举考试的,只有南宋收复这一年。当时尚处于战争状态,南宋在西北前线地区能否开科取士也值得怀疑。


唐代剑认为,王重阳参加文选和“应武举”是不同时的两件事[9]。自金将陕西等地“悉割以与伪齐,关陕之陷也,士大夫守节死义者甚众。”[10]为笼络人心,刘豫曾于阜昌四年(1133年)和七年两次开科取士。据诸书记载,王重阳确实参加了其中的一次(可能是阜昌四年)。他“善于属文,才思敏捷,尝解试一路之士。”[11]即他在京兆府路举行的府试中成绩名列前茅,但由于“献赋春官,忤意而黜”,没有录取,故而麻九畴《邓州重阳观记》说他“脱落功名,日酣于酒”。至于“应武举”,王重阳则根本没有机会。首先,金和伪齐均未开科武举,如前述;伪齐统治期间,政局动荡,常受南宋军队和民军的袭击,两次科举都只进行贡举,未考武举。其次,《全真教祖碑》称王重阳于天眷年间“获用”,并非武举授官,因为金朝的武举之设,始于其后的皇统年间。


但是,王重阳确实担任了金朝的低级吏员。《类编长安志》卷5寺观:“重阳宫。……在终南县刘蒋村。金正隆间,王祖师监甘河镇酒,遇仙于此,掘活死人墓成道。”“遇仙宫。……在终南县甘河镇。昔重阳王祖师为是镇酒监,有披毡裘二先生索酒,日以为常。一日,毡裘二先生邀祖师饮于甘河岸上,以瓢酌甘河之水,果良酒也,醉饮得道。门人于此建遇仙宫。”是书系骆天骧元贞二年(1296年)修成,他是长安人,至元年间任京兆路儒学教授[12],所记当有据。甘河镇酒监,系酒税监当官,专掌一镇酒专卖之课利。金承宋制,自天会三年始命榷酤官至各地收税以供财用。按惯例,镇级酒监由选人、小使臣两类充差。此选人是指未入流而参吏部铨选的低级文臣寄禄官。小使臣则是从八品至从九品的武阶官。武举制度健全时,一般为考中下等阶;战争时,多由军兵以军功升。1210年(金泰和元年)方定武举格式,此前的小使臣阶应由军功而获。由此可知,王重阳是于天眷三年五、六月随金军收复陕西得军功[13]后才获得甘河镇酒监这一低级差遣的。


王重阳在酒监职位上,并不尽职。因为 “天遣文武之进两无成” (《全真教祖碑》),所以“日酣于酒”,并开始搜寻道教经文。他在《重阳全真集》卷11中的一首《解珮令》,记录了他在酒监任上因酒醉丢失公文袋被人送还之事:


    害风王三,前时割税,为酒爱,饮中沉醉。往往来来,眼前事全然不记,与仁人当街打睡。 腋袋头巾,尽皆遗弃,有经文,里面诀秘。深谢明公,发善心,与予拈起。解珮令,报贤好意。


对于王重阳获得酒监职位的原因,《全真教祖碑》铭文中有一段隐晦的表述:“以文非时,复意于武,勘定祸乱,志欲斯举,文武二进,天不我与。”其中“勘定祸乱”一语,或可解为王重阳曾在平定地方治安中有所作为,与唐代剑所考“得军功”获酒监职位相吻合。


第二,王重阳遇仙时的家庭住处。


王重阳出家以前的家庭产业有两处:一为咸阳县大魏村,在今咸阳市秦都区双照乡;二为终南县刘蒋村,在今西安市户县,今属祖庵镇。两地相距约30公里。这两处产业是迁居关系,还是常住与别业的关系,几件文献记述不同:


一是常住与别业之关系。见《金莲正宗记》:“先生讳中孚,字允卿。家世咸阳,最为右族,当刘蒋水竹烟霞爽垲之地,营起别墅,作终焉计。”


二是家族迁居关系。迁居时间在王重阳出生以前。见《七真年谱》:“全真祖师王嚞字知明,号重阳子,京兆咸阳人。世以赀产著姓,后迁终南县刘蒋村。其母感异梦而妊”。《仙鉴续编》基本相同:“师名嚞,字知明,号重阳子,京兆咸阳人,迁终南之刘蒋村。母感异梦而妊。”


三是王重阳本人因准备出家,独自迁居。见《全真教祖碑》:“……天遣文武之进两无成焉。于是慨然入道,改今之名字矣。会废齐摄事,秦民未附,岁又饥馑,时有群寇劫先生家财一空,其大父诉之统府,大索于邻里三百余户,其所亡者金币颇得复焉。又获贼之渠魁,先生勉之曰,此乃乡党饥荒,譬如乞诸其邻者,亦非真盗也,安忍陷于死地。纵舍使去,里人以此敬仰先生逾甚。咸阳、醴泉二邑,赖先生得安。是后,于终南刘蒋村创别业居之,置家事不问。”又在正隆五年醴泉遇仙之后,离别妻子,送幼女于姻家,先在南时村穴居,“后迁居刘蒋村北,寓水中坻。”《仙源像传》记载略同:“会中原多事,秦陇纷扰,师每有出尘之志,乃迁终南县刘蒋村,创别业栖隐,置家事俱不问,放旷自适。”


《仙迹记》没有记录王重阳家族的刘蒋别业和迁居之事,明确记载王重阳出生于咸阳大魏村。所谓迁居刘蒋,则是指南时村穴居三年后,“复自实之,遂迁于刘蒋,与和、李二真人为友,各接茅居之。”


有学者曾考证,王重阳祖上由咸阳迁居终南,兴建刘蒋、水竹、烟霞等三个小村庄[14]。其所据文献,一是《金莲正宗记》所言“当刘蒋水竹烟霞爽垲之地,营起别墅”,二是《仙鉴续编》:“迤逦出关,抵登州,夜归观中,书陕西所作诗于壁云:‘一别终南水竹村,家无儿女亦无孙。三千里路寻知友,引入长生不死门。’”《重阳全真集》卷2亦录有此诗,题《赠马钰》,“三千里路”作“三千里外”。在这两件文献中,出现了刘蒋、水竹两个村名。而参考其他涉及王重阳生平的文献,都只有“刘蒋”一名。为什么会理解为两个或三个村名?这里涉及对“刘蒋水竹烟霞爽垲之地”的断句问题。如果大部分文献都没有记录王重阳终南别墅有两处以上,那么就应当把“水竹、烟霞”两词看作修饰语,是对刘蒋村别业地貌的描述,即:位于村外的小河边,竹林茂密,水汽蒸腾。王重阳诗中所谓“水竹村”,同样是文学性表述,而不是通用的地名。与此相关的称谓,还有《全真教祖碑》中所说“后迁居刘蒋村北,寓水中坻”,与此相类似。


第三,王重阳所遇道士到底是谁。


王重阳于正隆四、五年所遇道士共有三次:第一次在甘河镇,第二次在醴泉,第三次仍在甘河镇。


对第一次即正隆四年甘河遇仙,其所遇道士,两件最早的王重阳传记《全真教祖碑》和《仙迹记》都没有指明是谁,而且见面的具体场地也略不同。《全真教祖碑》说是王重阳当时在甘河镇上的一家屠户家饮酒吃肉,与“两衣毡者”相遇,得授口诀,碑文称两位道士为“二仙”。《仙迹记》则说王重阳“遇至人于甘河”。此处“甘河”当为甘河镇。


第二次即正隆五年醴泉遇仙。《全真教祖碑》说是“明年再遇于醴泉”,也就是说,这次遇到的,仍然是上年甘河镇所遇两位道士。这一次,王重阳问他们“乡贯年姓”。“答曰:‘濮人,年二十有二,姓则不知也。’”《金莲正宗记》则说:“问其乡里,答曰:‘蒲坂永乐是所居也。’又问年甲几何,答曰:‘春秋二十有二。’复问其族,默而不言。”显然,后者是将“濮”演绎为“蒲坂”,暗示其人为吕洞宾。宋金时期,“濮”地有二:一为濮县,原属山东,今并入河南范县(濮阳市辖);二为濮阳,原属河北,今属河南。从自然地理上看,二“濮”实属同一地域。醴泉遇仙之前,《金莲正宗记》又演绎了一段过渡的故事,说王重阳于正隆五年某日,遇一道者同宿,经其指点,于中秋日至醴泉,再遇此道者。


第三次是在王重阳醴泉遇仙之后,到南时村建造“活死人墓”穴居。“后复遇至人,饮以神瀵[15],因止酒,唯饮水焉。” (《全真教祖碑》)。《金莲正宗记》对这一记述进行了演绎,并说道人自称“吾海蟾公也”。


通过对以上文献的排列分析,可以看出,在最早的两件金代王重阳传记中,没有出现王重阳直接受吕洞宾、刘海蟾点化的说法。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梁栋《重阳教化集序》,也只是说:“重阳蚤遇至人口传至道,乃结庐于甘水之上。”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范怿《重阳全真集序》与梁栋说法相同:“真人博通三教,洞晓百家,遇至人于甘河,得知友于东海”,这两篇撰写于金代的文献,都与前两件王重阳传记相吻合。直到入元以后的《金莲正宗记》中,首次出现刘海蟾。而其后的《七真年谱》和《仙鉴续编》,又将王重阳首次甘河遇仙认定为“纯阳吕真君”;《仙源像传》称:“其所遇者,盖吕纯阳也。”第三次是否刘海蟾,《七真年谱》没有直接叙述,而是引述《重阳全真集》的一段词序,暗示为刘海蟾:“余尝从甘河携酒一葫欲归庵,道逢一先生叫云:害风肯与我酒吃否?余与之,先生一引而尽,却令余以葫取河水。余取得水授与先生,先生复授余,令余饮之,乃仙酎也。又曰:子识刘海蟾否?余曰:但尝见画像耳。先生笑之而去。”《仙鉴续编》所述情节基本相同。查正统《道藏》太平部《重阳全真集》卷5《虞美人》词序,文字略不同:“余尝从甘河携酒一瓢,欲归庵,道逢一先生,明云:害风肯与我酒吃否?余与之,先生一饮而尽,却令余以瓢取河水。余取得水授与先生,先生复授余,令余饮,余饮之,乃仙酎也。” 其原文并没有关于刘海蟾的对话,显见系李道谦等人增加的内容。《仙源像传》则直接告诉人们:“甲申秋,复遇刘海蟾于甘河镇。”为什么金代文献不言王重阳受吕洞宾、刘海蟾点化,说明这一说法并非出自王重阳及其同期道友之口,而是后世据王重阳的学术传承而做出的推断。


在全真道文集中收录的王重阳本人所作诗词中,也没有将终南遇仙直接称为吕洞宾、刘海蟾的文字,只有“两个先生”、“明师”“至人”等称呼,如《遇师》:“四旬八上得遭逢,口诀传来便有功。一粒丹砂色愈好,玉华山上现殷红。”(《重阳全真集》卷2)《寿期》:“害风害风旧病发,寿命不过五十八。两个先生决定来,一灵真性诚搜刷。”(同上)《换骨骰又》:“幼慕清闲,长年间、便登道岸。上高坡、细搜修炼。遇明师,授秘诀,分开片段。”(《重阳全真集》卷3)《玉女摇仙佩》:“终南一遇,醴邑相逢,两次凡心蒙涤。”(同上)《烛影摇红》:“已当日、终南遭遇。拂开眸目,剔正心神,东临琼路。占真闲,水云游历成霞步。   天涯海畔是前期,此处堪停住。等候明明师父。”(同上)《卜算子又》:“谁识这风狂,谁识斯三喆。恰遇炎蒸得清凉,正寒也,成温热。因仰至人言,遂获真仙诀。”(《重阳全真集》卷7)


在王重阳诗词中,也确有“纯阳师父”“海蟾师叔”的称呼,但不是出现在“遇仙”的场景中,而是对其学术关系的确认。如《酹江月》:“正阳的祖,又纯阳师父,修持深奥。更有真尊唯是叔,海蟾同居三岛。弟子重阳,侍尊玄妙。(《重阳全真集》卷3)而且,在另一首词中,他将自己的学术师承分别称作“汉正阳、唐纯阳、燕国海蟾”,(详下文)也说明他站在学者的立场上,将三人看作不同历史时代的人物,而不是道教仙话中那些超越时空的神仙。


在叙述“遇仙”的情节时,还有一个奇怪的称呼:“渊明”。见《恨欢迟》:“名喆排三本姓王,字知明子号重阳。似菊花如要清香,吐缓缓,等浓香。学易年高便道装,遇渊明,语我嘉祥。指蓬莱云路如归去,慢慢地休忙。”(《重阳全真集》卷4)如此称呼,也证明王重阳本人始终将自己所遇道者当作不知名的隐士看待。


另外,徐琰于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所撰《广宁通玄太古真人郝宗师道行碑》中,有一段话也值得注意:“迨乎金季,重阳真君不阶师友,一悟绝人,殆若天授。起于终南,达于崑嵛,招其同类而开导之、锻炼之,创立一家之教曰全真。” 徐琰是受郝大通徒孙徐志根委托,撰写这篇碑文的,见《甘水仙源录》卷2。其所依据的相关事实,当源自徐志根之叙述。从碑文所称王重阳“不阶师友,一悟绝人”来看,郝大通一脉也不认为王重阳直接受教于吕洞宾和刘海蟾,但“不阶师友”属溢美之词。王重阳终南所遇神秘道者和与他同伴修道的和玉蟾、李灵阳,断不可否认为其师友。


第四,王重阳缘何尊礼吕洞宾和刘海蟾。


否定王重阳直接受吕、刘点化,不等于否定王重阳对钟吕学术的继承和发扬。这一点,从《重阳全真集》及相关文献中王重阳的诗文中可以领略:


    了了歌   

汉正阳兮为的祖,唐纯阳兮做师父。燕国海蟾兮叔主,终南重阳兮弟子。(《重阳全真集》卷9)


    窈窈歌   直待正纯阳[16],方称重阳子。(同上)


    月中仙·自咏   

自问王三,你因缘害风,心下何处。怡颜独哂,为死死生生,最分明据。转令神性悟,更慵羡人夸五绔。愈觉清凉地,皮毛无用,那更忆丝絮。 浑身要显之时,这巾衫青白,总是麻布。葫芦贮药,又腋袋经文,拯救人苦。竹携常杖柱,侍自在,逍遥钟吕,道余归去路,烟霞侣。(《重阳全真集》卷5)


满庭芳  

汝奉全真,继分五祖,略将宗派称扬。老君金口,亲付与西王。圣母赐,东华教主。东华降,钟离承当。传玄理,富春刘相,吕祖悟黄粱。   登仙弘誓愿,行缘甘水,复度重阳。过山东游历,直至东洋。见七朵金莲出水,丘刘谭马郝孙王。吾门弟,天元庆会,万朵玉莲芳。(《鸣鹤余音》卷3)


《鸣鹤余音》是元人彭致中编集的,成书于至正七年(1347年)前后,晚于《重阳全真集》160年,是否为王重阳亲撰,值得怀疑。但这首词所表述的全真道学术传承,却是可信的。这里将西王母作为五祖之首,与后世所排序列略不同。


那么,为什么王重阳要尊礼吕洞宾和刘海蟾,从其时代背景和道教发展的客观规律方面进行探究,许多学者均有详尽的考论。我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王重阳尊礼吕、刘二人的历史地理背景。


陕西关中地区,是钟离权、吕洞宾内丹术形成的重要区域。自钟吕以后,在陕西地区有两支钟吕学派值得注意。


一是陈抟学派。陈抟生活于五代-宋初,隐居华山40余年。与其同时,吕洞宾、刘海蟾也活动在关中地区。黄宗羲《宋元学案》卷12太极图说附:“考河上公本图名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契,钟离权得之以授吕洞宾。洞宾后与陈图南同隐华山,而以授陈,陈刻之华山石壁。陈又得先天图于麻衣道者,皆以授种放。”由此证明,陈抟与吕洞宾有密切交往。陈抟身后,在关中地区长期流传其学术体系,直到明代,由火龙真人-张三丰传续的隐仙派还以陈抟为第三祖[17]。北宋时主要是种放、张无梦及种放弟子高怿。张无梦是陕西周至人,北宋初师从陈抟,后移居台州(今属浙江)琼台观十余年,又返回终南山鹤池隐居数年。据楼观碑记,张无梦是宋初楼观高道,因此,其隐居地当在楼观附近。种放生活于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以前,《宋史》有传。生于洛阳,因其父任长安主簿,遂长成于长安。其父去世后,陪同母亲隐居终南山豹林谷东明峰,结草为庐,以讲习为业。因从学人众,得束脩奉养母亲,怡然自乐。淳化三年(992年),陕西转运使宋惟干向朝廷推荐,太宗下诏征召。其母闻讯大怒,“尝劝汝弗聚徒讲学,今果为人知,我将弃汝入穷山矣。”[18]种放于是称病不应,获太宗嘉奖,赐钱供其奉养老母。其母去世后,经朝廷多次礼请,种放三次赴汴京,先后被授右谏议大夫、集贤院给事中、工部侍郎等职务,但在京城居留时间很短,绝大部分时间仍居住在长安。弟子高怿、张峣、许勃,号称“南山三友”,门徒众多。范雍于仁宗天圣初(约1023年)在长安建京兆府学,聘高怿讲授,诸生近百人,受到仁宗表彰,赐号“安素处士”[19]。高怿讲学的这个京兆府学,就是后来王重阳就读的学校,陈抟学系的学术思想,必然对青年王重阳有深刻影响。


二是张伯端学派。张伯端于熙宁二年(1069年)在成都天回寺遇异人传授金丹药物口诀,其情节与王重阳类似。陆思诚《悟真篇记》据刘海蟾弟子王冲熙称:“海蟾之传举世唯张伯端知其道”,怀疑张伯端在天回寺所遇异人即刘海蟾。《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直述张伯端于成都遇刘海蟾。其后,张伯端辗转于荆南(今湖北江陵)、汉阴(今陕西安康汉水南岸)、河东(今山西南部)修道、传道。熙宁八年(1075年)左右,又由河东入陕西,一度在秦岭南麓的汉水、嘉陵江上游地区,即今陕西凤县、甘肃武都传道,因“三传非人”,触怒凤州太守,被判流放,解送陕北边塞。路过邠州(今陕西彬县)时,遇石泰相逢。因石泰与当地官员交好,经过疏通,由邠州太守作出免予流放的判决;张伯端因此传内丹学与石泰,而后经过长安,东出潼关,南归故里台州。石泰接受内丹学术后,继续在关中西部(今咸阳、宝鸡两市)行医传道,直到王重阳甘河遇仙之前一年去世。在他生前,崇宁五年(1106年),有僧人薛道光到关中参访佛寺,于眉县青镇与石泰相遇,弃释入道,随石泰修习内丹。不久,薛道光遵从师嘱,由关中南下,辗转到达南宋首都临安,授徒陈楠;陈楠再传白玉蟾,张伯端学派即后世所称金丹派南宗在江南大行。


从陈抟、张伯端两个道教学术流派在陕西关中地区传播的事实看,其时间链条基本上是可以衔接的,王重阳与这两个学派的活动区域也基本重合。陈抟再传弟子高怿于京兆府学讲学时在宋仁宗朝,距离王重阳就读京兆府学不超过百年,因此不排除王重阳曾师从高怿亲传或再传弟子的可能。而张伯端-石泰-薛道光一系学派在关中地区传播的时段,恰在1075-1158年间。这一段时间,包括了王重阳的青年时期。他在关中各地的游历过程中,难免受到陈、张两个学派的影响。石泰去世第二年,王重阳就在甘河“遇仙”,弃家入道,不能简单地看作巧合。王重阳所遇无名道者,来自陈、张两系的传人,可能性最大。《重阳全真集》卷10中有一首《赠刘四友》诗:“梦里逢师是睡仙,从公知道这因缘。若教足下还如此,也没惊忧自在眠。”睡仙是后世对陈抟的尊称。王重阳诗中尊其为师,显见陈抟学派对他的影响。国师尹《重阳教化集序》说:“自太上出关之后,有关令尹喜传袭其道,下逮钟离处士、吕洞宾、陈图南者,皆相继而出,于今得重阳真人及丹阳先生,亦接踵于世。”全真道早期文献将陈抟也列入本教派的传承系统,足见王重阳与陈抟学派间的渊源。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也认为:“与王喆同时入终南修炼,而且师资渊源相同者,还有李凝阳、和玉蟾二人。”[20]这也说明王重阳创立全真道的历史地理环境,正是钟吕陈张内丹学术在秦陇一带广为传播的状况。


【注释】

[1]南怀瑾:《中国道教发展史略》,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6页。

[2]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一编,第18页。

[3]郭旃:《全真道的兴起及其与金王朝的关系》,《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3期。

[4]舒焚:《金全真道及其创始人王喆》,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1997年第4期。

[5]王西平、陈法永:《重阳宫与全真道》第二章,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6]梁淑芳:《王重阳诗歌中的义理世界》,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2002年版,第31-32页。

[7]谷葆主编:《西北通史》第3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

[8] 《金史》卷4熙宗纪。

[9]唐代剑:《王喆生平事迹考述》,《宗教学研究》2001年第1期。

[10]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42。

[11]李道谦:《七真年谱》。正统《道藏》洞真部纪传类。

[12]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13] 《金史》卷52选举志二 :“凡军功有六,一曰川野见阵,最出当先,杀退敌军。二曰攻打抗拒山寨,夺得敌楼。三曰争取船桥,越险先登。四曰远探捕得喉舌。五曰险难之间,远处报事情成功。六曰谋事得济,越众立功”。

[14]唐代剑:《王喆生平事迹考述》,《宗教学研究》2001年第1期。

[15]瀵,泉水。

[16]正纯阳,当解为正阳和纯阳,以应后句之“重阳”。

[17]隐仙派尊尹喜为始祖,麻衣道者为二祖。

[18] 《钦定大清一统志》卷181西安府四。

[19]引文同上。

[20]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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