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武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http://philosophychina.cssn.cn/xzwj/gwwj/201508/t20150803_2733985.shtml
「全真」乃宋金時王重陽所創新道派用以名教之詞。該道派在創立後不久即獲得了迅猛發展,以致「墮窳之人,翕然從之,南際淮,北至朔漠,西向秦,東向海,山林城市,廬舍相望,什佰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1]],「東盡海,南薄漢淮,西北歷廣莫(漠),雖十廬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2]];明代以降,其更分宗衍派、高道輩出,至今仍為道教之主流。關於全真道之發展歷史、教派人物及思想教義、修煉方法等,學術界已有過不少論述,但對於全真道用以名教之「全真」一詞,目前卻尚少有人作過專門的考察。筆者此文,即擬專對「全真」一詞進行考論,以求有裨於大家對全真道的深入認識。
一、 「真」與「真人」
欲理解「全真」一詞,無疑須先瞭解「全」與 「真」兩字之含義。「全」字的含義較簡單,主要為「完整」與「保全」,如《說文解字》曾訓其為「完也」,其他字書如《玉篇》等亦皆如此。「真」字的含義則較複雜,以下重點考之。
「真」字之義,本為與「偽」、「詐」相對之真實不虛,如字書《玉篇》曾訓其為「不虛假也」。先秦道家典籍《莊子》亦多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真」字,如<盜跖>篇言:「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與真實不虛相應,「真」字在先秦道家典籍中還有事物的本性、本質之義,如《莊子》<馬蹄>篇言:「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秋水>篇又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无以人滅天,无以故滅命,无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作為萬事萬物之普遍本質,道家所謂「真」還多與「道」相關聯,如《老子》言「道」:「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3]]。
不過,先秦道家典籍中之「真」字卻多有其特殊而具體的所指,即多與人之生命相關,如前述《莊子》<盜跖>篇所言全文實為:「天與地无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无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无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讓王>篇又言:「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為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漁父>篇亦言:「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又勸人「謹修而身,慎守其真。」<大宗師>篇則載:「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由上可知,作為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狀態的「真」,既與肉身軀體相關,又與之相對。
由於「真」多與人的生命相關,故先秦道家有所謂「真人」之說。所謂「真人」,即保有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狀態的人,亦即《莊子》<大宗師>篇所謂「登假於道」者。<大宗師>篇曾對「登假於道」的「真人」作過許多描述,如言「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其寢不夢,其覺无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來」,等等。此外,《莊子》中<刻意>、<田子方>、<徐无鬼>諸篇亦曾對「真人」作過描述,如言:
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无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4]]
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5]]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6]]
除了《莊子》外,先秦及秦漢的其他典籍也多言及「真人」,如《鶡冠子》、《列子》、《呂氏春秋》等,但描述最詳盡者則當推《文子》,如言:
真人者,知大己而小天下,貴治身而賤治人,不以物滑和,不以欲亂情,隱其名姓,有道則隱,無道則見,為無為,事無事,知不知也。懷天道,包天心,噓吸陰陽,吐故納新,與陰俱閉,與陽俱開,與剛柔卷舒,與陰陽俯仰,與天同心,與道同體,無所樂,無所苦,無所喜,無所怒,萬物玄同,無非無是。……真人者,通於靈府,與造化者為人,執玄德於心,而化馳如神。……能窮無窮,极無极,照物而不眩,響應而不知。[[7]]
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澹然無事,勢利不能誘,聲色不能淫,辯者不能說,智者不能動,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遊也。……所謂真人者,性合乎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治其內不治其外,明白太素,無為而復朴,體本抱神,以遊天地之根,芒然仿佯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機械智巧,不載於心,審於元假,不與物遷,見事之化,而守其宗,心意專於內,通達禍福於一,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不學而知,弗視而見,弗為而成,弗治而辯,……精神之所能登假于道者也。[[8]]
是故真人托期於靈台,而歸居於物之初。視於冥冥,聽於無聲。冥冥之中,獨有曉焉;寂寞之中,獨有照焉。……故天地之間有二十五人也,上五有神人、真人、道人、至人、聖人;……真人者,不視而明,不聽而聰,不行而從,不言而公。[[9]]
由上可知,所謂「真人」乃是與常人不同的另一類「人」,他們具有種種特異的功能,可以死生「無變乎己」而「仿佯塵垢之外」。這類「人」(真人),實際上也就是後世道教所推崇的「仙」[[10]]。也正由於此,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曾將「真」字訓為「仙人變形而登天也」。其之所以作出這樣的解釋,一方面是基於上述種種關於「真人」的說法,另方面則與「真」字的造形有關,如其又以為「真」字乃「從匕從目從乚 (音隱)」,而「匕」乃「化」之古字,義為「變」[[11]];至於下方之「八」,則為仙人登天之「所乘載也」[[12]]。
二、 宋金以前之「全真」義
由「真」及「真人」之義,可知「全真」一詞在字義上大概是「保全」人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狀態而令之「完整」,進而使人成為長生不老、神通廣大之「神仙」。該詞在宋金「全真道」創立以前即已被人們廣為使用,以下略考釋之。
宋金以前常用「全真」一詞者,多為道家(道教) 典籍,以致社會上曾有「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之說[[13]],東晉道教思想家葛洪亦以為道家之教「務在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14]]。由葛洪所言,可知道家(道教)所倡「全真」乃與「朴」及「源」有關。
所謂「朴」,即素朴、質朴,本指原木或尚未加工之木材,又多用以與人之後天情感、欲望等相對,如老子曾要求人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5]],葛洪亦言:「含醇守樸,無欲無憂,全真虛器,居平味澹。」[[16]]是故,欲致「全真」則須抑制人之後天情感與欲望等,如《抱朴子養生論》言:「夫善養生者,先除六害,然後可以延駐於百年。何者是耶?一曰薄名利,二曰禁聲色,三曰廉貨財,四曰損滋味,五曰除佞妄,六曰去沮嫉。……所以保和全真者,乃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樂、少愁、少好、少惡、少事、少機。」[[17]]由於後天情感、欲望等實多是因身外之物而起,故「守朴」之「全真」又多表現為「賤物」或「外物」,如三國嵇康《幽憤詩》言:「託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朴,養素全真。」[[18]]唐代所留<蘇仙碑銘>亦言:「將歸紫府之中,相與赤松為交,向非餐霞契道、外物全真,其孰能至於此矣?」[[19]]
所謂「源」,即本源、根源,既可指宇宙萬物之本源,又可指人身生命之根源,前者如莊子言「真人」乃「登假於道」者,葛洪又言「全真虛器」便可「恢恢蕩蕩,與渾成等其自然,浩浩茫茫,與造化鈞其符契」[[20]],後者則如呂洞賓作《漁家傲》詞言:「神是性兮氣是命,神不外馳心自定,幸有崔公《入藥鏡》,如究竟,全真固蒂歸根靜。」[[21]]宋人崔中《沁春》詞又言:「這恍惚真容,不空不色,窈冥妙象,無識無知。命住丹圓,全真體道,奮志精修休自遲。」[[22]]這種以宇宙本源與生命根源為一的說法,實是道教成仙信仰賴以成立的思想基礎[[23]]。
除了道家(道教)外,宋金以前常用「全真」一詞者還有醫家,如《黃帝內經》<素問>篇曾言:「食歲穀以全真氣,食間穀以辟虛邪。」<素問遺篇‧刺法論>則載:
黃帝問曰:「昇降不前,氣交有變,即成暴鬱,余已知之。如何預救生靈,可得卻乎?」岐伯稽首再拜,對曰:「昭乎哉問!臣聞夫子言,既明天元,須窮法刺,可以折鬱扶運,補弱全真,瀉盛蠲餘,令除斯苦。」……
黃帝問曰:「人虛即神游失守位,使鬼神外干,是致夭亡,何以全真?愿聞刺法。」岐伯稽首再拜曰:「昭乎哉問!謂神移失守,雖在其體,然不致死,或有邪干,故令夭壽。……」
……是故刺法有全神養真之旨,亦法有修真之道,非治疾也,故要修養和神也。道貴常存,補神固根,精氣不散,神守不分,然即神守而雖不去,亦全真,人神不守,非達至真,至真之要,在乎天玄,神守天息,復入本元,命曰歸宗。[[24]]
由上可知,古時醫家所「全」之「真」實具體為人體之精、氣、神等。受此影響,宋金以前道家(道教)典籍所謂「全真」也多指窒欲嗇精、愛氣養神等,如道經載黃帝曾問道於廣成子:「夫人養生全真,游觀於天庭間,止息於洞房中,得與眾聖齊群,駐童顏而不敗者,則何法最寶?」廣成子則答曰:「夫人以元氣為本,本化為精,精變為形,形雖好生,欲能竭之,故欲不可縱,縱之則生虧,制之則生盈,盈者精滿氣盛,百神備足。」[[25]]後世道教亦多有「寶精」、「結精自守」之說[[26]],並勸人「勿親經孕婦女」而「全真獨臥」[[27]]。三國時嵇康在<答向子期難《養生論》>中,又曾談論「養神」言:
神馳於利害之端,心騖於榮辱之途,俯仰之間,已再撫宇宙之外者;若比之於內視反聽、愛氣嗇精,明白四達而無執無為,遺世坐忘以寶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竇公無所服御而致百八十,豈非鼓琴和其心哉?此亦養神之一徵也。[[28]]
由嵇康所言,可知漢魏六朝所謂「全真」之具體法門大致有清靜無為、坐忘遺世、收視反聽等。此外,唐代「道舉」獨孤及在<對洞曉元經策>中亦曾專論「全真」之法:
若夫齊天地、冥萬物,莫大於全真。專氣致柔,全真之本也;惟清惟靜,全真之中也;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全真之末也。設教者三合其道,一以貫之。[[29]]
除了窒欲嗇精、愛氣養神等,宋金以前所謂「全真」還多與「養性」有關,如前述《顏氏家訓》曾言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劉宋時顧願撰<定命論>則言:「時雍在運,群方自通,抱德煬和,全真保性。」[[30]]唐李善注《文選》<符命>篇亦有「頤性全真」之言[[31]],至於其他唐以後的典籍,有關這方面的言論更比比皆是,如:
尋老君垂範,治國治家,所佩服章,亦無改異。不立觀宇,不領門徒,處柱下以全真,隱龍德而養性。[[32]]
彼草樹之無識,惟禽獸之不仁,猶稱能以遠害,尚假智以全真。矧百行之君子,迺三才之令人,何自輕於養性?何自於周身?[[33]]
山有木兮,全真而生。君子器之,審用而成。渾則不矯,受則不盈。辯以文直,牢因素真。抱朴委性,誡奢遠名。[[34]]
結根山嶺,移植軒屏,如全真而率性。[[35]]
上述「養性」、「保性」、「頤性」、「委性」、「率性」之「性」,實指人或物之自然本性或天性,相當於《莊子》<秋水>篇所謂「無以人滅天」之「天」,實為推崇道家傳統之「自然」的表現。不僅如此,前述清靜無為、坐忘遺世、收視反聽、專氣致柔等「全真」之具體法門,亦屬典型的道家(道教)思想之表現。
宋金以前使用「全真」一詞者,不僅有道家(道教)和醫家的典籍,而且有儒家和佛教的典籍,且其義也多有體現儒、釋傳統思想之處。如睿宗朝中書令、相州刺史張說撰<進白烏賦>,中曾有「謝先容而特達,卻假飾以全真,鑒深心於反哺,終報德於君親」言[[36]];玄宗朝監察御史、山南西道節度參謀元結撰<述時>中,曾有「瘱然全真,上全忠孝,下盡仁信,內順元化,外娭太和足矣」言[[37]];天寶末進士、禮部侍郎于邵撰<送房判官巡南海序>,中曾有「以公忠為已任,以學行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義」言[[38]];<唐故浙江東道節度掌書記越州剡縣主簿獨孤丕墓誌>則記剡縣主簿獨孤丕臨歿嘆曰:「孝道以冀全真,策名期於顯親;未中道,二志俱棄,命也夫!」[[39]]以上所言「全真」,顯含儒家所倡忠孝倫理色彩。至於佛教,也多用「全真」一詞,如唐開元中穎王府長史辛替否<陳時政疏>曾言:「臣聞釋教者,以清淨為基,慈悲為主,故常體道以濟物,不為利欲以損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為榮身以害教。」[[40]]禪宗典籍中也多有言「全真」處,如:
見性周遍,聞性亦然。洞徹十方,無內無外。所以古人道,隨緣無作,動寂常真。如此施為,全真知用。[[41]]
紅焰藏吾身,何須塔廟新。有人相肯重,灰裹邈全真。[[42]]
翠竹黃花非外境,白雲明月露全真。頭頭盡是吾家物,信手拈來不是塵。[[43]]
真法本無性,隨緣染淨起。不了號無明,了之即佛智。無明全妄情,知覺全真理。當念絕古今,底處尋終始。本自離言詮,分別即生死。[[44]]
以上儒家和佛教所「全」之「真」,顯然並非傳統道家(道教)所謂精、氣、神、性等。在此,我們不打算具體剖析儒家和佛教之「真」義,而衹想指出一點,即宋金時王重陽以「全真」名教,並試圖以之為統攝道、儒、釋三教的旗幟,「使四海教風為一家」[[45]],實際上並非僅從傳統道教的角度出發,而是還兼有儒、釋二家的成份。
三、王重陽所倡之「全真」
欲理解王重陽所創全真道之「全真」義,除了應瞭解「全真」一詞在宋金以前典籍中的使用情況,還須瞭解王重陽創立全真道之時代背景。從道教自身發展的角度來說,王重陽創教的時代背景大致有二:一為傳統的「肉體成仙」信仰已步入窮途而新興的「靈魂成仙」信仰則漸成道教之主流,二為傳統的符籙道派已開始喪失其在民間的聲望而新道派則紛紛崛起。[[46]]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王重陽所倡之「全真」實有著強烈的「革新」色彩,詳如下。
王重陽所倡「全真」之「革新」色彩,首先表現為其欲「洗百家流弊」而「全」老子清靜無為學說之「真」。這一點,實與道家學說之流變有關,亦與傳統符籙道派漸失聲望有關,如李鼎<大元重修古樓觀宗聖宮記>言:
昔自玄元(老子)、文始(尹喜)契遇於玆,抉先天之機,闢眾妙之門,(《道》、《德》)二經授受而教行矣,世既下降,傳之者或異。一變而為秦漢之方藥,再變而為魏晉之虛玄,三變而為隋唐之禳禬,其餘曲學小數,不可殫紀;使五千言之玄訓束之高閣,為無用之具矣。金大定初,重陽祖師出焉,以道德性命之學唱為全真,洗百家之流弊,紹千載之絕學。[[47]]
元代另一學者王惲也曾指出全真道乃是傳統道教喪失老子學說之本後「弊極則變」的結果:
自漢以降,處士素隱,方士誕誇,飛昇煉化之術,祭醮禳禁之科,皆屬之道家。稽之於古,事亦多矣,徇末以遺其本,凌遲至於宣和極矣!弊極則變,於是全真之教興矣![[48]]
同時代的<郝宗師道行碑>則言:
道家者流,其源出於老莊,後之人失其本旨,派而為方術、為符籙、為燒煉、為章醮,派愈分而迷愈遠,其來久矣。迨乎金季,重陽真君不階師友,一悟絕人,殆若天授,起於終南,達於昆侖,招其同類而開導之、鍛煉之,並立一家之教曰「全真」。[[49]]
以上諸文,意思是說道家學說自創立後曾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歷秦漢、魏晉、隋唐而「派愈分而迷愈遠」,以致「徇末以遺其本」;而王重陽之創立全真道,即是為了「保全」老子道家學說之「真義」。老子的學說,蓋以「清靜無為」為旨,如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等[[50]],而王重陽所宣揚的學說也多推崇這種思想,如其在《金關玉鎖訣》中談論修行時曾以為:「夫修行者,常清靜為根本。」又在<玉花社疏>中教誡信徒說:
諸公如要修行,飢來喫飯睡來合眼,也莫打坐,也莫學道,衹要塵冗事屏除,衹要心中清靜兩個字。[[51]]
此外,王重陽還在其詩詞中處處推崇「清靜」,如言:「人心常許依清靜,便是修行真捷徑」[[52]]、「為人須悟塵勞汩,清靜心中真寶物」[[53]]等等。其大弟子馬鈺更是將道教學說之要概括為「清靜」二字,以為:「千經萬論,可一言以蔽之曰:清靜。」[[54]]除了「清靜」外,王重陽還多在其著作中強調「無為」,如言:
四般假合終歸土,一個真靈直上天,不滅不生超達去,無為無漏大羅仙。[[55]]
誰識廛中這個人,無為無作任其因,白雲接引隨風月,脫得塵勞出世塵。[[56]]
不僅王重陽強調「無為」,其弟子也有如此者,如金世宗曾召王處一問以「衛生之道」,王處一對曰:「含精以養神,恭己以無為。」[[57]]尹志平編《北游語錄》則記馬鈺掌教「以無為為主」。是故,金代劉愚在為《重陽教化集》作序時曾言:「夫全真之教妙矣,其道以無為為本,以清淨為宗」[[58]]。不過,應該注意的是,王重陽的弟子們後來似對其「無為」之教有所發展,如尹志平編《北游語錄》又記劉處玄掌教「無為有為相半」,丘處機掌教則「有為十之九,無為雖有其一,猶存而匆用焉」;衹是,這種發展實也是建立在老子「無為而無不為」說教的理論基礎上的。
還應該注意的是,王重陽等全真諸子雖多宗承老子之說,但其所倡「全真」學說卻並非老子學說的簡單翻版,而是揉合了儒、釋、道三教的思想。陳垣先生在其名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中曾認為:王重陽於宋金時所創「全真道」最初並未以道教正統自居,而不過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之一隱修會而已,「世以其非儒非釋,漫以道教目之,其實彼固名全真也」;至元代,其方刊印《道藏》,「以承道家統緒」。[[59]]這種說法是正確的,因王重陽在創教之初確曾「不主一相,不拘一教」而欲「使四海教風為一家」[[60]],其不僅勸人普誦佛教之《般若心經》、道教之《道德清靜經》及儒家之《孝經》,且凡成立教團組織亦「必以三教名之」[[61]],《重陽全真集》中「悟理莫忘三教語」[[62]]之類主張「三教一家」的言論更比比皆是;限於篇幅,兹不詳論[[63]]。
王重陽所倡「全真」之「革新」色彩,還表現為其欲變道教傳統之「肉體成仙」信仰為「靈魂成仙」,如其以為:「今之人欲永不死而離凡世者,大愚不達道理也。」[[64]]又聲稱「人人衹要生,害風衹要死。生則無著摸,死則有居止」[[65]],以為人成仙後「身且寄向人間,神已游於天上」、「神居仙聖之鄉,性在玉清之境」[[66]]。從這個角度來說,其所謂「全真」之義實為「全」人體性命之「真」。金代寧海州鄉貢、進士劉孝發為《重陽教化集》作序時,曾釋「全真」之意為保全「性命」之真,其言:「有生最靈者人,人生至重者命;性命之真弗克,保全其為人也。」[[67]]寧海州學正范懌為《重陽全真集》作序時更詳釋王重陽創立全真教之旨言:
全真之教大矣哉!謂真者,至純不雜,浩劫常存,一元之始祖,萬殊之大宗也。上古之初,人有純德,性若嬰兒,不牧而自治,不化而自理,其居於自適自得,莫不康寧享壽,與道合其真也。降及後世,人性漸殊,道亡德喪,樸散純離,情酒欲肴蠹於中,愁霜悲火魔於外,性隨情動,情逐物移,散而不收,迷而弗返,天真盡耗,流浪死生,逐境隨緣,萬劫不復,可為長太息也!重陽憫化妙行,……誘人還醇返樸,靜息虛凝,養亙初之靈物,見真如之妙性,識本來之面目,使復之於真常,歸之於妙道也。[[68]]
這裏所謂「亙初之靈物」或「真如之妙性」、「本來之面目」等,實即隋唐道教所推崇的栖於心中的「真常之性」或「至靈之神」,大致相當於今日宗教學所說的「靈魂」。此「性」本來源於「道」,同時又存在於人身之中,實為人體生命之根本[[69]],道教又多稱之為「元神」或「本初真面目」、「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等;其與前述相當於莊子所謂「天」的「性」之區別,乃在於前者多有「性質」、「屬性」之義,而其則多有「實體」之義,且可作為承擔成仙一事之主體,如王重陽<任公問本性>詩言:
如金如玉又如珠,兀兀騰騰五色鋪。
萬道光明俱未顯,一團塵垢盡皆涂。
頻頻洗滌分圓相,細細磨揩現本初。
不滅不生閑朗耀,方知卻得舊規模。[[70]]
<金丹>詩又言:
本來真性喚金丹,四假為爐煉作團。
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袞出入仙壇。[[71]]
此外,其又將此「性」稱為「真靈」言:
四般假合終歸土,一個真靈直上天。
不滅不生超達去,無為無漏大羅仙。[[72]]
除了必須「保全」的這個作為人體生命之根本的「性」外,全真道所「全」之「真」還多指作為人身「內三寶」的精、氣、神[[73]],如元代全真道徒李道純言:「全真者,全其本真也。全精、全氣、全神,方謂之全真。」[[74]]這種「全」精、氣、神的功夫,全真道又稱之為「煉命」,並以為其亦屬修仙不可或缺的一種手段,如王重陽曾以為「性若見命,如禽得風,飄飄輕舉,省力易成」[[75]],故須「雙修」性、命,尤其應保養好身中的精、氣、神,「莫教六賊偷了」[[76]]。其<與丹陽>詞又言:
性與命,命與性,兩般出入通賢聖。都要知,都要知,便是長生固蒂時。[[77]]
這種「性命雙修」的主張,實非王重陽首倡,而是源於唐末五代的「鍾呂金丹派」;至於所謂「靈魂成仙」之說,則至遲在隋唐「重玄學」中就已肇露其端。衹是,王重陽所創擁有龐大教團組織的全真道乃是這些學說的有力推行者,這對於道教「新說」之發展的意義是巨大的。一種宗教學說的生命力,不僅在於其理論是否精緻或思想是否深刻,而且還在於它能否贏得人們的崇奉,進而對社會產生廣泛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全真道的創立及流傳,方使道教的「革新」之說獲得了真正的成功。
四、結論
通過以上考察,我們大致可以對「全真」一詞得出以下認識:
1. 在早期道家典籍中,所謂「真」多與人的生命相關,用指人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狀態。與此相關,其又有所謂「真人」之說,用指「保全」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狀態的人;而這類這類「人」(真人),實際上也就是後世道教所推崇的「仙」。後世道教所用「全真」一詞,多與此「真」及「真人」之義相關。
2. 宋金以前使用「全真」一詞的典籍,不僅有屬道家(道教)者,而且有屬醫家、儒家和佛教者。在道家(道教)的典籍中,「全真」之「真」多與「朴」及「源」相關,而「朴」又多用以與人之後天情感、欲望等相對,「源」則既可指宇宙萬物之本源、又可指人身生命之根源。從人身生命根源的角度來說,其所欲保全之「真」多具體為人之精、氣、神等,並多與「養性」有關。
3. 王重陽所倡「全真」的內容大致有兩個方面:一為「全」老子清靜無為學說之「真」,二為保全人體「性命」之真。不過,全真諸子所倡「全真」學說實並非老子學說的簡單翻版,而是揉合了儒、釋、道三教的思想;其所推崇之「性」則多有「實體」之義,且可作為承擔成仙一事的主體,這與早期道家所重之「性」(天性)已有所同,反映了全真道對傳統道教學說的革新。
【注释】
[[1]]《遺山集》卷35<紫微觀記>,《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 <清虛宮重顯子返真碑銘>,見陳垣編纂《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3]] 《老子》第21章,王弼《老子道德經注》本,見《諸子集成》(上海:上海書店,1986)。
[[4]] 《莊子》<刻意>篇,見郭慶藩輯《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
[[5]] 《莊子》<田子方>篇。
[[6]] 《莊子》<徐无鬼>篇。
[[7]] 《文子》<道原>篇,見《通玄真經》卷1,《道藏》本(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8]] 《文子》<九守>篇,見《通玄真經》卷3。
[[9]] 《文子》<微明>篇,見《通玄真經》卷7。
[[10]] 廣義上的「仙」,實即「失人之本」而「變質同神」的「人」,詳請參閱郭武:<論道教的長生成仙信仰>,《世界宗教研究》,第1期(1994)。又,在先秦典籍中,「真人」多與長生不死的「仙」相關,如《楚辭》<遠游>篇言:「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九思>篇則言:「隨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早期道教經典《太平經》、《抱朴子》等亦多有關於「真人」的論述,且多與長生不死之神仙相聯,如《抱朴子內篇》<黃白>篇言:「至於真人作金,自欲餌服之致神仙,不以致富也。」<辯惑>篇則言:「況長生之道,真人所重,可不勤求足問者哉?」
[[11]]如《說文解字》訓「匕」為「變也。……呼跨切」。《玉篇》亦言:「匕,呼罵切,變也,今作化」。
[[12]]《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 ,頁168。
[[13]] 見《顏氏家訓》<勉學>篇,《諸子集成》本。
[[14]]《抱朴子內篇》<明本>篇,《諸子集成》本。
[[15]]《老子》第19章。
[[16]]《抱朴子內篇》<暢玄>篇。
[[17]]《抱朴子養生論》,《道藏》本。
[[18]] 見《文選》(上海:上海書店,1988),卷23。唐李善注曰:「嵇喜謂『康長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淮南子》曰:『原道者,欲一言之而寤,則尊天而保真,欲再言之而通,則賤物而貴身也』」。
[[19]] <蘇仙碑銘>,見《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卷362。
[[20]]《抱朴子內篇》<暢玄>篇。
[[21]] 張璋、黃畬編:《全唐五代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卷八<仙鬼詞>。
[[22]] 唐圭璋編:《全宋詞》<訂補附記>(北京:中華書局,1965)。
[[23]] 這種思想實早在道教初創時期就已形成,詳請參閱郭武:<從《太平經》和《老子想爾注》看道教神學的創立>,《上海道教》,第4期(1993)。
[[24]] 以上所引《黃帝內經》<素問>篇及<素問遺篇>,見《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5]]見《雲笈七籤》卷60,《道藏》本。
[[26]]如《老子想爾注》言:「欲令神不死,當結精自守。」《抱朴子內篇》卷8<釋滯>又言:「欲求神仙,唯當得其至要,至要者在於寶精、行氣,服一大藥便足」。
[[27]]《雲笈七籤》卷33<攝養枕中方>,《道藏》本。
[[28]]〔三國〕嵇康:<答向子期難《養生論》>,見《全三國文》卷48,《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本(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29]]〔唐〕獨孤及:<對洞曉元經策>,見《全唐文》卷384。
[[30]]〔劉宋〕顧願:<定命論>,見《全宋文》卷42,《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本。
[[31]] 見《文選》卷48<符命>篇注。
[[32]]〔唐〕智實:<論道士處僧尼前表>,見《全唐文》卷903。
[[33]]〔唐〕劉知幾:<思慎賦>,見《全唐文》卷274。
[[34]]〔唐〕蘇頲:<素木盤盂銘>,見《全唐文》卷256。
[[35]]〔唐〕裴度:<歲寒知松柏後凋賦>,見《全唐文》卷537。
[[36]]〔唐〕張說:<進白烏賦>,見《全唐文》卷221。
[[37]]〔唐〕元結:<述時>,見《全唐文》卷383。
[[38]]〔唐〕于邵:<送房判官巡南海序>,見《全唐文》卷427。
[[39]] <唐故浙江東道節度掌書記越州剡縣主簿獨孤丕墓誌>,見《全唐文》卷392。
[[40]]〔唐〕辛替否:<陳時政疏>,見《全唐文》卷272。
[[41]]《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卷10<崇福慶祥禪師>。
[[42]]《五燈會元》卷14<梁山緣觀禪師>。
[[43]]《五燈會元》卷17<雙嶺化禪師>。
[[44]]〔宋〕慧洪:《林間錄》,見《中國禪宗大全》(長春:長春出版社,1991)。
[[45]] <終南山重陽祖師仙跡記>,見《甘水仙源錄》卷1,《道藏》本。
[[46]] 有關前者,可參閱郭武:<隋唐道教「重玄學」之宗教意義略論>,見陳鼓應、馮達文主編《道家與道教:第二屆道家道教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有關後者,可參閱郭武:《全真道祖王重陽傳》(香港:蓬瀛仙館,2002),第1章<風雲變幻,道法中衰>。
[[47]] 見《古樓觀紫雲衍慶集》卷上,《道藏》本。
[[48]]〔元〕王惲:《秋澗集》卷58<大元奉聖州新建永昌觀碑銘>,《四庫全書》本。
[[49]] 見《甘水仙源錄》卷2。
[[50]]《老子》第37章、第2章、第48章、第45章。有關道教之「無為」,詳請參閱郭武:<「無為」與「無不為」>,《弘道》,第1期(2002)。
[[51]] 見《重陽全真集》卷10,《道藏》本。
[[52]] 見《重陽全真集》卷7。
[[53]] 見《重陽教化集》卷2,《道藏》本。
[[54]] 見《丹陽真人語錄》,《道藏》本。
[[55]] 見《重陽教化集》卷1。
[[56]] 見《重陽全真集》卷2。
[[57]] <玉陽體玄廣度真人王宗師道行碑銘>,見《甘水仙源錄》卷2。
[[58]]〔金〕劉愚:《重陽教化集》<序>。
[[59]] 陳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北京:中華書局,1958),頁2、頁28。
[[60]] <終南山重陽祖師仙跡記>,見《甘水仙源錄》卷1。
[[61]] <終南山神仙重陽真人全真教祖碑>,見《甘水仙源錄》卷1。
[[62]]《重陽全真集》卷10。
[[63]] 有關王重陽所創全真道揉合儒、釋、道三教思想之具體情況,可參閱郭武:《全真道祖王重陽傳》第8章及第10章。並可參閱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第3卷,第8章。
[[64]]《重陽立教十五論》,《道藏》本。
[[65]]《重陽全真集》卷9。
[[66]]《重陽立教十五論》。
[[67]]〔金〕劉孝發:《重陽教化集》<序>。
[[68]]〔金〕范懌:《重陽全真集》<序>。
[[69]] 如《重陽真人授丹陽二十四訣》認為「道」乃是「性命本宗」。有關這種思想,元代淨明道領袖劉玉的表述也許更容易讓人理解,其言:「人性之靈明知覺,非父母之靈,乃自性之靈也。其未生以前,精爽遊揚太空,去來無礙;纔出母胎,則此性欻然感附,而身命不相離者。」見《淨明忠孝全書》卷5<玉真先生語錄別集>,《道藏》本。
[[70]] 見《重陽全真集》卷1。
[[71]] 見《重陽全真集》卷2。
[[72]] 見《重陽教化集》卷1。
[[73]] 如《重陽真人授丹陽二十四訣》言:「內三寶者,精、氣、神也。」《道藏》本。
[[74]]《中和集》卷3,《道藏》本。
[[75]]《重陽立教十五論》。
[[76]]《重陽真人金關玉鎖訣》,《道藏》本。
[[77]] 見《重陽分梨十化集》卷上,《道藏》本。
原载卢国龙主编《“全真道——传承与开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青松出版社,2004年。